吴越春秋(越王无余外传第六)
越王无余外传第六
越之前君无余者,夏禹之末封也。禹父鲧者,帝颛顼之后。鲧娶于有莘氏之女,名曰女嬉。年壮未孳。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,意若为人所感,因而妊孕,剖胁而产高密。家于西羌,地曰石纽。石纽在蜀西川也。
帝尧之时,遭洪水滔滔,天下沉渍,九州阏塞,四渎壅闭。帝乃忧中国之不康,悼黎元之罹咎。乃命四岳,乃举贤良,将任治水。自中国至于条方,莫荐人。帝靡所任,四岳乃举鲧而荐之于尧。帝曰:“鲧负命毁族,不可。”四岳曰:“等之群臣,未有如鲧者。”尧用治水,受命九载,功不成。帝怒曰:“朕知不能也。”乃更求之,得舜,使摄行天子之政,巡狩。观鲧之治水无有形状,乃殛鲧于羽山。鲧投于水,化为黄能,因为羽渊之神。
舜与四岳举鲧之子高密。四岳谓禹曰:“舜以治水无功,举尔嗣,考之勋。”禹曰:“俞,小子敢悉考绩,以统天意。惟委而已。”
禹伤父功不成,循江,溯河,尽济,甄淮,乃劳身焦思以行,七年,闻乐不听,过门不入,冠挂不顾,履遗不蹑。功未及成,愁然沉思。乃案黄帝中经历,盖圣人所记曰:在于九山东南天柱,号曰宛委,赤帝在阙。其岩之巅,承以文玉,覆以磐石,其书金简,青玉为字,编以白银,皆瑑其文。
禹乃东巡,登衡岳,血白马以祭,不幸所求。禹乃登山仰天而啸,因梦见赤绣衣男子,自称玄夷苍水使者,闻帝使文命于斯,故来候之。“非厥岁月,将告以期,无为戏吟。”故倚歌覆釜之山,东顾谓禹曰:“欲得我山神书者,斋于黄帝岩岳之下三月,庚子登山发石,金简之书存矣。”禹退又斋三月,庚子登宛委山,发金简之书。案金简玉字,得通水之理。
复返归岳,乘四载以行川。始于霍山,徊集五岳,诗云:“信彼南山,惟禹甸之。”
遂巡行四渎。与益、夔共谋,行到名山大泽,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、金玉所有、鸟兽昆虫之类,及八方之民俗、殊国异域、土地里数:使益疏而记之,故名之曰“山海经”。
禹三十未娶,行到涂山,恐时之暮,失其度制,乃辞云:“吾娶也,必有应矣。”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。禹曰:“白者,吾之服也。其九尾者,王之证也。涂山之歌曰:“绥绥白狐,九尾痝痝。我家嘉夷,来宾为王。成家成室,我造彼昌。天人之际,于兹则行。”明矣哉!”禹因娶涂山,谓之女娇。取辛壬癸甲,禹行。十月,女娇生子启。启生不见父,昼夕呱呱啼泣。
禹行使大章步东西,竖亥度南北,畅八极之广,旋天地之数。
禹济江,南省水理,黄龙负舟,舟中人怖骇,禹乃哑然而笑曰:“我受命于天,竭力以劳万民。生,性也;死,命也。尔何为者?”颜色不变。谓舟人曰:“此天所以为我用。”龙曳尾舍舟而去。
南到计于苍梧,而见缚人,禹拊其背而哭。益曰:“斯人犯法,自合如此,哭之何也?”禹曰:“天下有道,民不罹辜;天下无道,罪及善人。吾闻,一男不耕,有受其饥;一女不桑,有受其寒。吾为帝统治水土,调民安居,使得其所,今乃罹法如斯,此吾得薄,不能化民证也。故哭之悲耳。”
于是周行宇内,东造绝迹,西延积石,南逾赤岸,北过寒谷;徊昆仑,察六扈,脉地理,名金石;写流沙于西隅,决弱水于北汉;青泉、赤渊,分入洞穴;通江东流,至于碣石;疏九河于涽渊,开五水于东北;凿龙门,辟伊阙;平易相土,观地分州。殊方各进,有所纳贡;民去崎岖,归于中国。
尧曰:“俞!以固冀于此。”乃号禹曰伯禹,官曰司空,赐姓姒氏,领统州伯,以巡十二部。
尧崩,禹服三年之丧,如丧考妣,昼哭夜泣,气不属声。
尧禅位于舜,舜荐大禹,改官司徒,内辅虞位,外行九伯。
舜崩,禅位命禹。禹服三年,形体枯槁,面目黎黑,让位商均,退处阳山之南,阴阿之北。万民不附商均,追就禹之所,状若惊鸟扬天,骇鱼入渊,昼歌夜吟,登高号呼,曰:“禹弃我,如何所戴?”禹三年服毕,哀民,不得已,即天子之位。
三载考功,五年政定,周行天下,归还大越。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,观示中州诸侯,防风后至,斩以示众,示天下悉属禹也。乃大会计治国之道。内美釜山州慎之功,外演圣德以应天心,遂更名茅山曰会稽之山。因传国政,休养万民,国号曰夏。后封有功,爵有德,恶无细而不诛,功无微而不赏,天下喁喁,若儿思母,子归父。而留越恐群臣不从,言曰:“吾闻食其实者,不伤其枝,饮其冰者,不浊其流。吾获覆釜之书,得以除天下之灾,令民归于里闾。其德彰彰若斯,岂可忘乎?”乃纳言听谏,安民治室;居靡山伐木,为邑画作印,横木为门;调权衡,平斗斛,造井示民,以为法度。凤凰栖于树,鸾鸟巢于侧,麒麟步于庭,百鸟佃于泽。
遂已耆艾将老,叹曰:“吾晏岁年暮,寿将尽矣,止绝斯矣。”命群臣曰:“吾百世之后,葬我会稽之山,苇椁桐棺,穿圹七尺,下无及泉,坟高三尺,土阶三等。葬之后,曰:“无改亩,以为居之者乐,为之者苦。”
禹崩之后,众瑞并去。天美禹德而劳其功,使百鸟还为民田,大小有差,进退有行,一盛一衰,往来有常。
禹崩,传位与益。益服三年,思禹未尝不言。丧毕,益避禹之子启于箕山之阳,诸侯去益而朝启,曰:“吾君帝禹子也。”启遂即天子之位,治国于夏。遵禹贡之美,悉九州之土以种五谷,累岁不绝。启使使以岁时春秋而祭禹於越,立宗庙于南山之上。
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。少康恐禹祭之绝祀,乃封其庶子於越,号曰无余。余始受封,人民山居,虽有鸟田之利,租贡才给宗庙祭祀之费。乃复随陵陆而耕种,或逐禽鹿而给食。无余质朴,不设宫室之饰,从民所居。春秋祠禹墓于会稽。
无余传世十余,末君微劣,不能自立,转从众庶为编户之民,禹祀断绝。十有余岁,有人生而言语,其语臼鸟禽呼:咽喋咽喋。指天向禹墓曰:“我是无余君之苗末,我方修前君祭祀,复我禹墓之祀,为民请福于天,以通鬼神之道。”众民悦喜,皆助奉禹祭,四时致贡,因共封立,以承越君之后,复夏王之祭,安集鸟田之瑞,以为百姓请命。自后稍有君臣之义,号曰无壬。
壬生无曎,曎专心守国,不失上天之命。无曎卒,或为夫谭。夫谭生元常,常立,当吴王寿梦、诸樊、阖闾之时。越之兴霸自元常矣。
吴越春秋(勾践入臣外传第七)
勾践入臣外传第七
越王勾践五年五月,与大夫种、范蠡入臣于吴,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。临水祖道,军阵固陵。大夫文种前为祝,其词曰:“皇天祐助,前沉后扬。祸为德根,忧为福堂。威人者灭,服从者昌。王虽牵致,其后无殃。君臣生离,感动上皇。众夫哀悲,莫不感伤。臣请荐脯,行酒二觞。”
越王仰天太息,举杯垂涕,默无所言。种复前祝曰:“大王德寿,无疆无极,乾坤受灵,神祇辅翼。我王厚之,祉祐在侧。德销百殃,利受其福。去彼吴庭,来归越国。觞酒既升,请称万岁。”
越王曰:“孤承前王余德,守国于边,幸蒙诸大夫之谋,遂保前王丘墓。今遭辱耻为天下笑,将孤之罪耶,诸大夫之责也?吾不知其咎,愿二三子论其意。”
大夫扶同曰:“何言之鄙也?昔汤系于夏台,伊尹不离其侧;文王囚于石室,太公不弃其国。兴衰在天,存亡系于人。汤改仪而媚于桀,文王服从而幸于纣;夏殷恃力而虐二圣,两君屈己以得天道。故汤王不以穷自伤,周文不以困为病。”
越王曰:“昔尧任舜、禹而天下治,虽有洪水之害,不为人灾。变异不及于民,岂况于人君乎?”
大夫若成曰:“不如君王之言。天有历数,德有薄厚。黄帝不让,尧传天子。三王臣弑其君,五霸子弑其父。德有广狭,气有高下。今之世犹人之市,置货以设诈。抱谋以待敌。不幸陷厄,求伸而已。大王不览于斯而怀喜怒?”
越王曰:“任人者不辱身,自用者危其国。大夫皆前图未然之端,倾敌破仇,坐招泰山之福。今寡人守穷若斯,而云汤文困厄后必霸,何言之违礼仪?夫君子争寸阴而弃珠玉,今寡人冀得免于军旅之忧,而复反系获敌人之手,身为佣隶,妻为仆妾,往而不返,客死敌国。若魂魄有愧于前君,其无知,体骨弃捐。何大夫之言不合于寡人之意?”
于是大夫种、范蠡曰:“闻古人曰:“居不幽,志不广;形不愁,思不远。”圣王贤主皆遇困厄之难,蒙不赦之耻。身拘而名尊,躯辱而声荣;处卑而不以为恶,居危而不以为薄。五帝德厚而穷厄之恨,然尚有泛滥之忧。三守暴困之辱,不离三狱之囚,泣涕而受冤,行哭而为隶,演易作卦,天道祐之。时过于期,否终则泰,诸侯并救,王命见符,朱鬣、玄狐。辅臣结发拆狱破械,反国修德,遂讨其仇。擢假海内,若覆手背,天下宗之,功垂万世。大王屈厄,臣诚尽谋,夫截骨之剑,无削剟之利;舀铁之矛,无分发之便;建策之士,无暴兴之说。今臣遂天文,案坠籍,二气共萌,存亡异处,彼兴则我辱,我霸则彼亡。二国争道,未知所就。君王之危,天道之数,何必自伤哉!夫吉者,凶之门;福者,祸之根。今大王虽在危困之际,孰知其非畅达之兆哉?”
大夫计研曰:“今君王国于会稽,穷于入吴,言悲辞苦,群臣泣之。虽则恨悷之心,莫不感动。而君王何为谩辞哗说,用而相欺?臣诚不取。”
越王曰:“寡人将去入吴,以国累诸侯大夫,愿各自述,吾将属焉。”
大夫皋如曰:“臣闻大夫种忠而善虑,民亲其知,士乐为用。今委国一人,其道必守,何顺心佛命群臣?”
大夫曳庸曰:“大夫文种者,国之梁栋,君之爪牙。夫骥不可与匹驰,日月不可并照。君王委国于种,则万纲千纪无不举者。”
越王曰:“夫国者,前王之国。孤力弱势劣,不能遵守社稷,奉承宗庙。吾闻父死子代,君亡臣亲。今事弃诸大夫,客官于吴,委国归民以付二三子。吾之由也,亦子之忧也。君臣同道,父子共气,天性自然。岂得以在者尽忠,亡者为不信乎?何诸大夫论事,一合一离,令孤怀心不定也?夫推国任贤,度功绩成者,君之命也;奉教顺理,不失分者,臣之职也。吾顾诸大夫以其所能而云委质而已。於乎,悲哉!”
计研曰:“君王所陈者,固其理也。昔汤入夏,付国于文祀,西伯之殷,委国于二老。今怀夏将滞,志在于还。夫适市之妻,教嗣粪除,出亡之君,敕臣守御。子问以事,臣谋以能。今君王欲士之所志,各陈其情,举其能者,议其宜也。”
越王曰:“大夫之论是也。吾将逝矣,愿诸君之风。”
大夫种曰:“夫内修封疆之役,外修耕战之备,荒无遗土,百姓亲附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范蠡曰:“辅危主,存亡国,不耻屈厄之难,安守被辱之地,往而必反,与君复仇者:“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苦成曰:“发君之令,明君之德,穷与俱厄,进与俱霸,统烦理乱,使民知分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曳庸曰:“奉令受使,结和诸侯,通命达旨,赂往遗来,解忧释患,使无所疑,出不忘命,入不被尤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皓进曰:“一心齐志,上与等之,下不违令,动从君命;修德履义,守信温故;临非决疑,君误臣谏,直心不挠;举过列平,不阿亲戚,不私于外,推身致君,终始一分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诸稽郢曰:“望敌设阵,飞矢扬兵,履腹涉尸,血流滂滂,贪进不退;二师相当,破敌攻众,威凌百邦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皋如曰:“修德行惠,抚慰百姓;身临忧劳,动辄躬亲;吊死存疾,救活民命;蓄陈储新,食不二味;国富民实,为君养器:臣之事也。”
大夫计研曰:“候天察地,纪历阴阳,观变参灾,分别妖祥,日月含色,五精错行,福见知吉,妖出知凶:臣之事也。”
越王曰:“孤虽入于北国,为吴穷虏,有诸大夫怀德抱术,各守一分,以保社稷,孤何忧焉?”遂别于浙江之上。群臣垂泣,莫不咸哀。越王仰天叹曰:“死者,人之所畏。若孤之闻死,其于心胸中曾无怵惕?”遂登船径去,终不返顾。
越王夫人乃据船哭,顾乌鹊啄江渚之虾,飞去复来,因哭而歌之,曰:“仰飞鸟兮乌鸢,凌玄虚号翩翩。集洲渚兮优恣,啄虾矫翮兮云间,任厥兮往还。妾无罪兮负地,有何辜兮谴天?颿颿独兮西往,孰知返兮何年?心惙惙兮若割,泪泫泫兮双悬。”
又哀今曰:“彼飞鸟兮鸢乌,已回翔兮翕苏。心在专兮素虾,何居食兮江湖?徊复翔兮游飏,去复返兮於乎!始事君兮去家,终我命兮君都。终来遇兮何幸,离我国兮去吴。妻衣褐兮为婢,夫去冕兮为奴。岁遥遥兮难极,冤悲痛兮心恻。肠千结兮服膺,於乎哀兮忘食。愿我身兮如鸟,身翱翔兮矫翼。去我国兮心摇,情愤惋兮谁识?”
越王闻夫人怨歌,心中内恸,乃曰:“孤何忧?吾之六翮备矣。”
于是入吴,见夫差稽首再拜称臣,曰东海贱臣勾践,上愧皇天,下负后土,不裁功力,污辱王之军士,抵罪边境。大王赦其深辜,裁加役臣,使执箕帚。诚蒙厚恩,得保须臾之命,不胜仰感俯愧。臣勾践叩头顿首。”吴王夫差曰:“寡人于子亦过矣。子不念先君之仇乎?”越王曰:“臣死则死矣,惟大王原之。”伍胥在旁,目若熛火,声如雷霆,乃进曰:“夫飞鸟在青云之上,尚欲缴微矢以射之,岂况近卧于华池,集于庭庑乎?今越王放于南山之中,游于不可存之地,幸来涉我壤土,入吾梐捆,此乃厨宰之成事食也,岂可失之乎?”吴王曰:“吾闻诛降杀服,祸及三世。吾非爱越而不杀也,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。”太宰嚭谏曰:“子胥明于一时之计,不通安国之道。愿大王遂其所执,无拘群小之口。”夫差遂不诛越王,令驾车养马,秘于宫室之中。
三月,吴王召越王入见,越王伏于前,范蠡立于后。吴王谓范蠡曰:“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,仁贤不官绝灭之国。今越王无道,国已将亡,社稷坏崩,身死世绝,为天下笑。而子及主俱为奴仆,来归于吴,岂不鄙乎?吾欲赦子之罪,子能改心自新,弃越归吴乎?”范蠡对曰:“臣闻亡国之臣,不敢语政,败军之将,不敢语勇。臣在越不忠不信,今越王不奉大王命号,用兵与大王相持,至今获罪,君臣俱降。蒙大王鸿恩,得君臣相保,愿得入备扫除,出给趋走,臣之愿也。”此时越王伏地流涕,自谓遂失范蠡矣。吴王知范蠡不可得为臣,谓曰:“子既不移其志,吾复置子于石室之中。”范蠡曰:“臣请如命。”吴王起入宫中,越王、范蠡趋入石室。
越王服犊鼻,著樵头夫人衣无缘之裳,施左关之襦。夫斫剉养马,妻给水、除粪、洒扫。三年不愠怒,面无恨色。吴王登远台望见越王及夫人、范蠡坐于马粪之旁,君臣之礼存,夫妇之仪具。王顾谓太宰嚭曰:“彼越王者,一节之人;范蠡,一介之士,虽在穷厄之地,不失君臣之礼。寡人伤之。”太宰嚭曰:“愿大王以圣人之心,哀穷孤之士。”吴王曰:“为子赦之。”
后三月,乃择吉日而欲赦之,召太宰嚭谋曰:“越之与吴,同土连域。勾践愚黠,亲欲为贼。寡人承天之神灵,前王之遗德,诛讨越寇,囚之石室。寡人心不忍见而欲赦之,于子柰何?”太宰嚭曰:“臣闻无德不复。大王垂仁恩加越,越岂敢不报哉?愿大王卒意。”
越王闻之,召范蠡告之曰:“孤闻于外,心独喜之,又恐其不卒也。”范蠡曰:“大王安心,事将有意,在玉门第一。今年十二月,戊寅之日,时加日出。戊,囚日也;寅,阴后之辰也。合庚辰岁后会也。夫以戊寅日闻喜,不以其罪罚日也。时加卯而贼戊,功曹为腾蛇而临戊,谋利事在青龙,青龙在胜先,而临酉,死气也;而克寅,是时克其日,用又助之。所求之事,上下有忧。此岂非天网四张,万物尽伤者乎?王何喜焉?”
果子胥谏吴王曰:“昔桀囚汤而不诛,纣囚文王而不杀,天道还反,祸转成福。故夏为汤所诛,殷为周所灭。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诛,臣谓大王惑之深也。得无夏殷之患乎?”
吴王遂召越王,久之不见。范蠡、文种忧而占之,曰:“吴王见擒也。”有顷太宰嚭出见大夫种、范蠡而言越王复拘于石室。
伍子胥复谏吴王曰:“臣闻,王者攻敌国克之则加以诛,故后无报复之忧,遂免子孙之患。今越王已入石室,宜早图之,后必为吴之患。”太宰嚭曰:“昔者齐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贶燕公,而齐君获其美名;宋襄济河而战,春秋以多其义:功立而名称,军败而德存。今大王诚赦越王,则功冠于五霸,名越于前古。”吴王曰:“待吾疾愈,方为大宰赦之。”
后一月,越王出石室,召范蠡曰:“吴王疾,三月不愈。吾闻人臣之道,主疾臣忧,且吴王遇孤恩甚厚矣。疾之无瘳,惟公卜焉。”范蠡曰:“吴王不死明矣,到己巳日当瘳,惟大王留意。”越王曰:“孤所以穷而不死者,赖公之策耳,中复犹豫,岂孤之志哉?可与不可,惟公图之。”范蠡曰:“臣窃见吴王,真非人也。数言成汤之义,而不行之。愿大王请求问疾,得见,因求其粪而尝之,观其颜色,当拜贺焉,言其不死,以廖起日期之既言信后,则大王何忧?”
越王明日谓太宰嚭曰:“囚臣欲一见问疾。”太宰嚭即入言于吴王,王召而见之。适遇吴王之便,太宰嚭奉溲恶以出,逢户中。越王因拜:“请尝大王之溲,以决吉凶。”即以手取其便与恶而尝之。因入曰:“下囚臣勾践贺于大王,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,至三月壬申病愈。”吴王曰:“何以知之?”越王曰:“下臣尝事师,闻粪者顺榖味,逆时气者死,顺时气者生。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,其恶味苦且楚酸。是味也,应春夏之气。臣以是知之。”吴王大悦,曰:“仁人也。”乃赦越王得离其石室,去就其宫室,执牧养之事如故。越王从尝粪恶之后,遂病口臭。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,以乱其气。
其后,吴王如越王期日疾愈,心念其忠,临政之后,大纵酒于文台。吴王出令曰:“今日为越王陈北面之坐,群臣以客礼事之。”伍子胥趋出到舍上,不御坐。酒酣,太宰嚭曰:“异乎!今日坐者各有其词,不仁者逃,其仁者留。臣闻同声相和,同心相求。今国相刚勇之人,意者内惭?至仁之存也,而不御坐,其亦是乎?”吴王曰:“然。”于是范蠡与越王俱起为吴王寿,其辞曰:“下臣勾践从小臣范蠡,奉觞上千岁之寿,辞曰:皇在上令,昭下四时,并心察慈,仁者大王。躬亲鸿恩,立义行仁。九德四塞,威服群臣。於乎休哉,传德无极上感太阳,降瑞翼翼。大王延寿万岁,长保吴国。四海咸承,诸侯宾服。觞酒既升,永受万福!”于是吴王大悦。
明日,伍子胥入谏曰:“昨日大王何见乎?臣闻内怀虎狼之心,外执美词之说,但为外情以存其身。豺不可谓廉,狼不可亲。今大王好听须臾之说,不虑万岁之患,放弃忠直之言,听用谗夫之语;不灭沥血之仇,不绝怀毒之怨。犹纵毛炉炭之上幸其焦,投卵千钧之下望必全,岂不殆哉?臣闻桀登高自知危,然不知所以自安也;前据白刃自知死,而不知所以自存也。惑者知返,迷道不远。愿大王察之。”
吴王曰:“寡人有疾三月,曾不闻相国一言,是相国之不慈也;又不进口之所嗜,心不相思,是相国之不仁也。夫为人臣不仁不慈,焉能知其忠信者乎?越王迷惑?弃守边之事,亲将其臣民来归寡人,是其义也;躬亲为虏,妻亲为妾,不愠寡人,寡人有疾,亲尝寡人之溲,是其慈也;虚其府库,尽其宝币,不念旧故,是其忠信也。三者既立,以养寡人,寡人曾听相国而诛之,是寡人之不智也,而为相国快私意耶,岂不负皇天乎?”
子胥曰:“何大王之言反也?夫虎之卑势,将以有击也;狸之卑身,将求所取也。雉以眩移拘于网,鱼以有悦死于饵。且大王初临政,负玉门之第九,诫事之败,无咎矣。今年三月甲戌,时加鸡鸣。甲戌,岁位之会将也。青龙在酉,德在上,刑在金,是日贼其德也。知父将有不顺之子,君有逆节之臣。大王以越王归吴为义,以饮溲食恶为慈,以虚府库为仁,是故为无爱于人,其不可亲。面听貌观以存其身。今越王入臣于吴,是其谋深也;虚其府库,不见恨色,是欺我王也;下饮王之溲者,是上食王之心也;下尝王之恶者,是上食王之肝也。大哉,越王之崇吴,吴将为所擒也。惟大王留意察之,臣不敢逃死以负前王。一旦社稷丘墟,宗庙荆棘,其悔可追乎?”吴王曰:“相国置之,勿复言矣。寡人不忍复闻。”
于是遂赦越王归国,送于蛇门之外,群臣祖道。吴王曰:“寡人赦君使其返国,必念终始。王其勉之。”越王稽首曰:“今大王哀臣孤穷,使得生全还国,与种蠡之徒愿死于毂下。上天苍苍,臣不敢负。”吴王曰:“於乎!吾闻君子一言不再。今已行矣,王勉之。”越王再拜跪伏,吴王乃引越王登车,范蠡执御,遂去。至三津之上,仰天叹曰:“嗟乎!孤之屯厄,谁念复生渡此津也?”谓范蠡曰:“今三月甲辰,时加日昳,孤蒙上天之命,还归故乡,得无后患乎?”范蠡曰:“大王勿疑,直视道行。越将有福,吴当有忧。”至浙江之上,望见大越山川重秀,天地再清。王与夫人叹曰:“吾已绝望,永辞万民,岂料再还,重复乡国?”言竟掩面,涕泣阑干。此时万姓咸欢,群臣毕贺。
吴越春秋(勾践归国外传第八)
勾践归国外传第八
越王勾践臣吴至归越,勾践七年也。百姓拜之于道,曰:“君王独无苦矣!今王受天之福,复於越国,霸王之迹,自斯而起。”王曰:“寡人不慎夭教,无德于民,今劳万姓拥于岐路,将何德化以报国人?”顾谓范蠡曰:“今十有二月,己巳之日,时加禺中,孤欲以此到国,何如?”蠡曰:“大王且留,以臣卜日。”于是范蠡进曰:“异哉,大王之择日也!王当疾趋,车驰人走。”越王策马飞舆,遂复宫阙。吴封地百里於越,东至炭渎,西止周宗,南造于山,北薄于海。
越王谓范蠡曰:“孤获辱连年,势足以死,得相国之策,再返南乡。今欲定国立城,人民不足,其功不可以兴。为之柰何?”范蠡对曰:“唐虞卜地,夏殷封国,古公营城周雒,威折万里,德致八极,岂直欲破强敌收邻国乎?”越王曰:“孤不能承前君之制,修德自守,亡众栖于会稽之山,请命乞恩,受辱被耻,囚结吴宫。幸来归国,追以百里之封,将遵前君之意,复于会稽之上,而宜释吴之地。”范蠡曰:“昔公刘去邰,而德彰于夏;亶父让地,而名发于岐。今大王欲国树都,并敌国之境,不处平易之都,据四达之地,将焉立霸王之业?”越王曰:“寡人之计未有决定。欲筑城立郭,分设里闾,欲委属于相国。”
于是范蠡乃观天文,拟法于紫宫,筑作小城,周千一百二十二步,一圆三方。西北立龙飞翼之楼,以象天门,东南伏漏石窦,以象地户;陵门四达,以象八风。外郭筑城而缺西北,示服事吴也,不敢壅塞,内以取吴,故缺西北,而吴不知也。北向称臣,委命吴国,左右易处,不得其位,明臣属也。城既成而怪山自生者,琅玡东武海中山也。一夕自来,故名怪山。范蠡曰:“臣之筑城也,其应天矣,昆仑之象存焉。”越王曰:“寡人闻昆仑之山,乃地之柱,上承皇天,气吐宇内,下处后土,禀受无外。滋圣生神呕养帝会。故帝处其阳陆,三王居其正地。吾之国也,扁天地之壤,乘东南之维,斗去极北。非粪土之城,何能与王者比隆盛哉?”范蠡曰:“君徒见外,未见于内。臣乃承天门制城,合气于后土,岳象已设,昆仑故出。越之霸也。”越王曰:“苟如相国之言,孤之命也。”范蠡曰:“天地卒号,以著其实。”名东武起游台其上。东南为司马门,立增楼冠其山巅,以为灵台起离宫于淮阳,中宿台在于高平,驾台在于成丘,立苑于乐野,燕台在于石室,斋台在于襟山。勾践之出游也,休息石台,食于冰厨。
越王乃召相国范蠡、大夫种、大夫郢问曰:“孤欲以今日上明堂,临国政,专恩致令,以抚百姓,何日可矣?惟三圣纪纲维持。”范蠡曰:“今日丙午日也。丙,阳将也。是日吉矣,又因良时,臣愚以为可。无始有终得天下之中。”大夫种曰:“前车已覆,后车必戒。愿王深察。”范蠡曰:“夫子故不一二见也。吾王今以丙午复初临政,解救其本,是一宜;夫金制始,而火救其终,是二宜;蓄金之忧,转而及水,是三宜;君臣有差,不失其理,是四宜;王相俱起,天下立矣,是五宜。臣愿急升明堂临政。”越王是日立政,翼翼小心。出不敢奢,入不敢侈。
越王念复吴仇非一旦也,苦身劳心,夜以接日。目卧,则攻之以蓼;足寒,则渍之以水。冬常抱冰,夏还握火。愁心苦志,悬胆于户,出入尝之,不绝于口。中夜潸泣,泣而复啸。于是群臣咸曰:“君王何愁心之甚?夫复仇谋故,非君王之忧,自臣下急务也。”
越王曰:“吴王好服之离体,吾欲采葛,使女工织细布献之,以求吴王之心,于子何如?”群臣曰:“善。”乃使国中男女入山采葛,以作黄丝之布。
欲献之,未及遣使,吴王闻越王尽心自守,食不重味,衣不重彩,虽有五台之游,未尝一日登玩。吾欲因而赐之以书,增之以封,东至于勾甬,西至于槜李,南至于姑末,北至于平原,纵横八百余里。
越王乃使大夫种索葛布十万,甘蜜九党,文笥七枚,狐皮五双,晋竹十廋,以复封礼。吴王得之曰:“以越僻狄之国无珍,今举其贡货而以复礼,此越小心念功,不忘吴之效也。夫越本兴国千里,吾虽封之,未尽其国。”子胥闻之,退卧于舍,谓侍者曰:“吾君失其石室之囚,纵于南林之中,今但因虎豹之野而与荒外之草,于吾之心,其无损也?”
吴王得葛布之献,乃复增越之封,赐羽毛之饰、机杖、诸侯之服。越国大悦。
采葛之妇,伤越王用心之苦,乃作苦之诗,曰:“葛不连蔓棻台台,我君心苦命更之。尝胆不苦甘如饴,令我采葛以作丝。女工织兮不敢迟。弱于罗兮轻霏霏,号絺素兮将献之。越王悦兮忘罪除,吴王欢兮飞尺书。增封益地赐羽奇,机杖茵褥诸侯仪。群臣拜舞天颜舒,我王何忧能不移?”
于是越王内修其德,外布其道,君不名教,臣不名谋,民不名使,官不名事。国中荡荡无有政令。越王内实府库,垦其田畴,民富国强,众安道泰。越王遂师八臣与其四友,时问政焉。大夫种曰:“爱民而已。”越王曰:“柰何?”种曰:“利之无害,成之无败,生之无杀,与之无夺。”越王曰:“愿闻。”种曰:“无夺民所好则利也,民不失其时则成之,省刑去罚则生之,薄其赋敛则与之,无多台游则乐之,静而无苛则喜之;民失所好则害之,农失其时则败之,有罪不赦则杀之,重赋厚敛则夺之,多作台游以罢民则苦之,劳扰民力则怒之,臣闻善为国者遇民如父母之爱其子,如兄之爱其弟。闻有饥寒为之哀,见其劳苦为之悲。”越王乃缓刑薄罚,省其赋敛,于是人民殷富,皆有带甲之勇。
九年正月,越王召五大夫而告之曰:“昔者越国遁弃宗庙,身为穷虏,耻闻天下,辱流诸侯。今寡人念吴,犹躄者不忘走,盲者不忘视。孤未知策谋,惟大夫诲之。”
扶同曰:“昔者亡国流民,天下莫不闻知。今欲有计,不宜前露其辞。臣闻击鸟之动,故前俯伏,猛兽将击,必饵毛帖伏;鸷鸟将搏,必卑飞戢翼;圣人将动,必顺辞和众。圣人之谋,不可见其象,不可知其情。临事而伐,故前无剽过之兵,后无伏袭之患。今大王临敌破吴,宜损少辞,无令泄也。臣闻吴王兵强于齐晋,而怨结于楚。大王宜亲于齐,深结于晋,阴固于楚,而厚事于吴。夫吴之志猛,骄而自矜,必轻诸侯而凌邻国。三国决权,还为敌国,必角势交争。越承其弊,因而伐之,可克也。虽五帝之兵无以过此。”
范蠡曰:“臣闻:“谋国破敌,动观其符。”孟津之会,诸侯曰可,武王辞之。方今吴楚结仇,构怨不解,齐虽不亲,外为其救;晋虽不附,犹效其义。夫内臣谋而决仇其策,邻国通而不绝其援,斯正吴之兴霸,诸侯之上尊。臣闻峻高者隤,叶茂者摧,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,四时不并盛,五行不俱驰,阴阳更唱,气有盛衰。故溢堤之水,不淹其量,煽干之火,不复其炽;水静则无沤瀴之怒,火消则无熹毛之热。今吴乘诸侯之威以号令于天下,不知德薄而恩浅,道狭而怨广,权悬而智衰,力竭而威折,兵挫而军退,士散而众解。臣请按师整兵,待其坏败,随而袭之,兵不血刃,士不旋踵,吴之君臣为虏矣。臣愿大王匿声无见其动,以观其静。”
大夫苦成曰:“夫水能浮草木,亦能沉之;地能生万物,亦能杀之;江海能下溪谷,亦能朝之;圣人能从众,亦能使之。今吴承阖闾之军制,子胥之典教,政平未亏,战胜未败。大夫嚭者,狂佞之人,达于策虑,轻于朝事;子胥力于战伐,死于谏议。二人权,必有坏败。愿王虚心自匿,无示谋计,则吴可灭矣。”
大夫浩曰:“今吴君骄臣奢,民饱军勇;外有侵境之敌,内有争臣之震,其可攻也。”
大夫句如曰:“天有四时,人有五胜。昔汤武乘四时之利而制夏殷,桓缪据五胜之便而列六国。此乘其时而胜者也。”
王曰:“未有四时之利,五胜之便,愿各就职也。”
吴越春秋(勾践阴谋外传第九)
勾践阴谋外传第九
越王勾践十年二月,越王深念远思:侵辱于吴,蒙天祉福,得越国。
群臣教诲,各画一策,辞合意同,勾践敬从,其国已富。
反越五年,未闻敢死之友。或谓诸大夫爱其身、惜其躯者。乃登渐台望观其群臣有忧与否。相国范蠡、大夫种、句如之属,俨然列坐,虽怀忧患,不形颜色。
越王即鸣钟惊檄,而召群臣与之盟曰:“寡人获辱受耻,上愧周王,下惭晋楚。幸蒙诸大夫之策,得返国修政,富民养士。而五年未闻敢死之士,雪仇之臣,柰何而有功乎?”群臣默然莫对者。越王仰天叹曰:“孤闻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。今孤亲被奴虏之厄,受囚破之耻,不能自辅,须贤任仁,然后讨吴,重负诸臣,大夫何易见而难使也?”
于是计研年少官卑,列坐于后,乃举手而趋,蹈席而前进曰:“谬哉,君王之言也!非大夫易见而难使,君王之不能使也。”
越王曰:“何谓?”
计研曰:“夫官位、财币、金赏者,君之所轻也;操锋履刃,艾命投死者,士之所重也。今王易财之所轻,而责士之所重,何其殆哉?”
于是越王默然不悦,面有愧色,即辞群臣,进计研而问曰:“孤之所得士心者何等?”
计研对曰:“夫君,人尊其仁义者,治之门也。士民者,君之根也。开门固根,莫如正身。正身之道,谨左右。左右者,君之所以盛衰者也。愿王明选左右,得贤而已。昔太公九声而足磻溪之饿人也,西伯任之而王;管仲,鲁之亡囚,有贪分之毁,齐桓得之而霸。故传曰:“失士者亡,得士者昌。”愿王审于左右,何患群臣之不使也?”
越王曰:“吾使贤任能,各殊其事,孤虚心高望,冀闻报复之谋,今咸匿声隐形,不闻其语,厥咎安在?”
计研曰:“选贤实士,各有一等,远使以难,以效其诚;内告以匿,以知其信;与之论事,以观其智;饮之以酒,以视其乱;指之以使,以察其能;示之以色,以别其熊。五色以设,士尽其实,人竭其智。知其智,尽实,则君臣何忧?”
越王曰:“吾以谋士效实,人尽其智,而士有未尽进辞有益寡人也。”
计研曰:“范蠡明而知内,文种远以见外。愿王请大夫种与深议,则霸王之术在矣。”
越王乃请大夫种而问曰:“吾昔日受夫子之言,自免于穷厄之地。今欲奉不羁之计,以雪吾之宿仇,何行而功乎?”
大夫种曰:“臣闻高飞之鸟,死于美食;深泉之鱼,死于芳饵。今欲伐吴,必前求其所好,参其所愿,然后能得其实。”
越王曰:“人之所好虽其愿,何以定而制之死乎?”
大夫种曰:“夫欲报怨复仇,破吴灭敌者,有九术,君王察焉?”
越王曰:“寡人被辱怀忧,内惭朝臣,外愧诸侯,中心迷惑,精神空虚,虽有九术,安能知之?”
大夫种曰:“夫九术者。汤文得之以王,桓穆得之以霸。其攻城取邑,易于脱屣。愿大王览之。”种曰:“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;二曰重财币以遗其君,多货贿以喜其臣;三曰贵籴粟槁以虚其国,利所欲以疲其民;四曰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;五曰遗之巧工良材,使之起宫室以尽其财;六曰遗之谀臣,使之易伐;七曰强其谏臣,使之自杀;八曰君王国富而备利器;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。凡此九术,君王闭口无传,守之以神,取天下不难,而况于吴乎?”
越王曰:“善。”
乃行第一术,立东郊以祭阳,名曰东皇公,立西郊以祭阴,名曰西王母。祭陵山于会稽,祀水泽于江州。事鬼神一年,国不被灾。越王曰:“善哉,大夫之术!愿论其余。”
种曰:“吴王好起宫室,用工不辍。王选名山神材,奉而献之。”
越王乃使木工三千余人入山伐木,一年,师无所幸。作士思归,皆有怨望之心,而歌木客之吟。一夜天生神木一双,大二十围,长五十寻。阳为文梓,阴为楩楠,巧工施校,制以规绳,雕治圆转,刻削磨砻,分以丹青,错画文章,婴以白璧,镂以黄金,状类龙蛇,文彩生光。
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,曰:“东海役臣臣孤勾践使臣种敢因下吏闻于左右,赖大王之力,窃为小殿,有余材,谨再拜献之。”
吴王大悦。
子胥谏曰:“王勿受也。昔者,桀起灵台,纣起鹿台,阴阳不和,寒暑不时,五榖不熟,天与其灾,民虚国变,遂取灭亡。大王受之,必为越王所戮。”
吴王不听,遂受而起姑苏之台。三年聚材,五年乃成,高见二百里。行路之人,道死巷哭,不绝嗟嘻之声:民疲士苦,人不聊生。
越王曰:“善哉,第二术也!”
十一年,越王深念永思,惟欲伐吴,乃请计研问曰:“吾欲伐吴,恐不能破,早欲兴师,惟问于子。”
计研对曰:“夫兴师举兵,必且内蓄五谷,实其金银,满其府库,励其甲兵。凡此四者,必察天地之气,原于阴阳,明于孤虚,审于存亡,乃可量敌。”
越王曰:““天地”、“存亡”,其要柰何?”
计研曰:“天地之气,物有死生。原阴阳者,物贵贱也;明孤虚者,知会际也;审存亡者,别真伪也。”
越王曰:“何谓“死生”、“真伪”乎?”
计研曰:“春种八榖,夏长而养,秋成而聚,冬畜而藏。夫天时有生而不救种,是一死也;夏长无苗,二死也;秋成无聚,三死也;冬藏无畜,四死也。虽有尧舜之德,无如之何。夫天时有生,劝者老,作者少,反气应数,不失厥理,一生也;留意省察,谨除苗秽,秽除苗盛,二生也;前时设备,物至则收,国无逋税,民无失穗,三生也;仓已封涂,除陈入新,君乐臣欢,男女及信,四生也。夫阴阳者,太阴所居之岁留息,三年,贵贱见矣。夫孤虚者,谓天门地户也。存亡者,君之道德也。”
越王曰:“何子之年少,于物之长也?”
计研曰:“有美之士,不拘长少。”
越王曰:“善哉,子之道也!”乃仰观天文,集察纬宿,历象四时。以下者上,虚设八仓,从阴收著,望阳出粜,筴其极计,三年五倍,越国炽富。勾践叹曰:“吾之霸矣。善!计研之谋也。”
十二年,越王谓大夫种曰:“孤闻吴王淫而好色,惑乱沉湎,不领政事,因此而谋,可乎?”
种曰:“可破。夫吴王淫而好色,宰嚭佞以曳心,往献美女,其必受之。惟王选择美女二人而进之。”越王曰:“善。”
乃使相者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,曰西施、郑旦。饰以罗榖,教以容步,习于土城,临于都巷。三年学服而献于吴。
乃使相国范蠡进曰:“越王勾践窃有二遗女,越国洿下困迫,不敢稽留,谨使臣蠡献之。大王不以鄙陋寝容,愿纳以供箕帚之用。”
吴王大悦,曰:“越贡二女,乃勾践之尽忠于吴之证也。”
子胥谏曰:“不可,王勿受也。臣闻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。昔桀易汤而灭,纣易文王而亡,大王受之,后必有殃。臣闻越王朝书不倦,晦诵竟夜,且聚敢死之士数万,是人不死,必得其愿;越王服诚行仁,听谏进贤,是人不死,必成其名;越王夏被毛裘,冬御絺绤,是人不死,必为对隙。臣闻贤士国之宝,美女国之咎:夏亡以妹喜,殷亡以妲己,周亡以褒姒。”吴王不听,遂受其女。
越王曰:“善哉,第三术也。”
十三年,越王谓大夫种曰:“孤蒙子之术,所图者吉,未尝有不合也。今欲复谋吴,柰何?”种曰:“君王自陈越国微鄙,年榖不登。愿王请籴,以入其意。天若弃吴,必许王矣。”
越乃使大夫种使吴,因宰嚭求见吴王。辞曰:“越国洿下,水旱不调,年榖不登,人民饥乏,道荐饥馁,愿从大王请籴,来岁即复太仓,惟大王救其穷窘。”
吴王曰:“越王信诚守道,不怀二心,今穷归愬,吾岂爱惜财宝,夺其所愿?”
子胥谏曰:“不可。非吴有越,越必有吴。吉往则凶来。是养生寇而破国家者也。与之不为亲,不与未成冤。且越有圣臣范蠡,勇以善谋,将有修饰攻战,以伺吾间观越王之使使来请籴者,非国贫民困而请籴也,以入吾国伺吾王间也。”
吴王曰:“寡人卑服越王而有其众,怀其社稷以愧勾践。勾践气服,为驾车,却行马前,诸侯莫不闻知。今吾使之归国,奉其宗庙,复其社稷,岂敢有反吾之心乎?”
子胥曰:“臣闻:“士穷非难,抑心下人,其后有激人之色。”臣闻越王饥饿,民之困穷,可因而破也,今不用天之道,顺地之理,而反输之食,固君之命,狐雉之相戏也。夫狐卑体而雉信之,故狐得其志而雉必死。可不慎哉?”
吴王曰:“勾践国忧,而寡人给之以粟,恩往义来,其德昭昭,亦何忧乎?”
子胥曰:“臣闻:“狼子有野心,仇仇之人不可亲。”夫虎不可喂以食,蝮蛇不恣其意。今大王捐国家之福,以饶无益之仇,弃忠臣之言,而顺敌人之欲,臣必见越之破吴,豸鹿游于姑胥之台,荆榛蔓于宫阙。愿王览武王伐纣之事也。”
太宰嚭从旁对曰:“武王非纣王臣也?率诸侯以伐其君,虽胜殷,谓义乎?”
子胥曰:“武王即成其名矣。”
太宰嚭曰:“亲戮主以为名,吾不忍也。”
子胥曰:“盗国者封侯,盗金者诛。令使武王失其理,则周何为三家之表?”
太宰嚭曰:“子胥为人臣,徒欲干君之好,咈君之心以自称满,君何不知过乎?”
子胥曰:“太宰嚭固欲以求其亲,前纵石室之囚,受其宝女之遗。外交敌国,内惑于君,大王察之,无为群小所侮。今大王譬若浴婴儿,虽啼,无听宰嚭之言。”
吴王曰:“宰嚭是。子无乃闻寡人言,非忠臣之道,类于佞谀之人?”
太宰嚭曰:“臣闻:“邻国有急,千里驰救。”是乃王者封亡国之后,五霸辅绝灭之末者也。”
吴王乃与越粟万石而令之曰:“寡人逆群臣之议而输於越,年丰而归寡人。”
大夫种曰:“臣奉使返越,岁登诚还吴贷。”
大夫种归越,越国群臣皆称万岁。即以粟赏赐群臣及于万民。
二年,越王粟稔,拣择精粟而蒸还于吴,复还斗斛之数,亦使大夫种归之吴王。王得越粟长太息谓太宰嚭曰:“越地肥沃,其种甚嘉,可留使吾民植之。”于是吴种越粟,粟种杀而无生者,吴民大饥。越王曰:“彼以穷居,其可攻也?”大夫种曰:“未可,国始贫耳,忠臣尚在,天气未见,须俟其时。”
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:“孤有报复之谋,水战则乘舟,陆行则乘舆,舆舟之利,顿于兵弩。今子为寡人谋事,莫不谬者乎?”范蠡对曰:“臣闻古之圣君,莫不习战用兵,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,吉凶决在其工。今闻越有处女,出于南林,国人称善。愿王请之,立可见。”越王乃使使聘之,问以剑戟之术。
处女将北见于王,道逢一翁,自称曰袁公。问于处女:“吾闻子善剑,愿一见之。”女曰:“妾不敢有所隐,惟公试之。”于是袁公即拔箖箊竹,竹枝上枯槁,未折堕地,女即捷末。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。
处女应即入之,三入,因举杖击袁公。袁公则飞上树,变为白猿。遂别去。
见越王,越王问曰:“夫剑之道则如之何?”女曰:“妾生深林之中,长于无人之野,无道不习,不达诸侯。窃好击之道,诵之不休。妾非受于人也,而忽自有之。”越王曰:“其道如何?”女曰:“其道甚微而易,其意甚幽而深。道有门户,亦有阴阳。开门闭户,阴衰阳兴。凡手战之道,内实精神,外示安仪,见之似好妇,夺之似惧虎,布形候气,与神俱往,杳之若日,偏如滕兔,追形逐影,光若彿彷,呼吸往来,不及法禁,纵横逆顺,直复不闻。斯道者,一人当百,百人当万。王欲试之,其验即见。”越王大悦,即加女号,号曰“越女。”乃命五校之队长、高才习之,以教军士。当此之时皆称越女之剑。
于是范蠡复进善射者陈音。音,楚人也。越王请音而问曰:“孤闻子善射,道何所生?”
音曰:“臣,楚之鄙人,尝步于射术,未能悉知其道。”
越王曰:“然愿子一二其辞。”
音曰:“臣闻弩生于弓,弓生于弹,弹起古之孝子。”
越王曰:“孝子弹者柰何?”
音曰:“古者人民朴质,饥食鸟兽,渴饮雾露,死则裹以白茅,投于中野。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,故作弹以守之,绝鸟兽之害。故歌曰:“断竹,续竹,飞土,逐害”之谓也。于是神农皇帝弦木为弧,剡木为矢,弧矢之利,以威四方。黄帝之后,楚有弧父。弧父者,生于楚之荆山,生不见父母,为儿之时,习用弓矢,所射无脱。以其道传于羿,羿传逄蒙,逄蒙传于楚琴氏,琴氏以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。当是之时,诸侯相伐,兵刃交错,弓矢之威不能制服。琴氏乃横弓著臂,施机设枢,加之以力,然后诸侯可服。琴氏传之楚三侯,所谓句亶、鄂、章,人号麋侯、翼侯、魏侯也。自楚之三侯传至灵王,自称之楚累世,盖以桃弓棘矢而备邻国也。自灵王之后,射道分流,百家能人用莫得其正。臣前人受之于楚,五世于臣矣。臣虽不明其道,惟王试之。”
越王曰:“弩之状何法焉?”
陈音曰:“郭为方城,守臣子也;教为人君,命所起也;牙为执法,守吏卒也;牛为中将,主内裹也;关为守御,检去止也;锜为侍从,听人主也;臂为道路,通所使也;弓为将军,主重负也;弦为军师,御战士也;矢为飞客,主教使也;金为实敌,往不止也;卫为副使,正道里也;又为受教,知可否也;缥为都尉,执左右也。敌为百死,不得骇也,鸟不及飞,兽不暇走,弩之所向,无不死也,臣之愚劣,道悉如此。”
越王曰:“愿闻正射之道。”
音曰:“臣闻正射之道,道众而微。古之圣人射,弩未发而前名其所中。臣未能如古之圣人,请悉其要。夫射之道,身若戴板,头若激卵,左蹉,右足横,左手若附枝,右手若抱儿,举弩望敌,翕心咽烟,与气俱发,得其和平,神定思去,去止分离,右手发机,左手不知,一身异教,岂况雄雌?此正射持弩之道也。”
“愿闻望敌仪表,投分飞矢之道。”
音曰:“夫射之道,从分望敌,合以参连。弩有斗石,矢有轻重,石取一两,其数乃平,远近高下,求之铢分。道要在斯,无有遗言。”
越王曰:“善。尽子之道,愿子悉以教吾国人。”
音曰:“道出于天,事在于人,人之所习,无有不神。”
于是乃使陈音教士习射于北郊之外,三月,军士皆能用弓弩之巧。
陈音死,越王伤之,葬于国西,号其葬所曰陈音山。
吴越春秋(勾践伐吴外传第十)
勾践伐吴外传第十
勾践十五年,谋伐吴。谓大夫种曰:“孤用夫子之策,免于天虐之诛,还归于国。吾诚已说于国人,国人喜悦。而子昔日云有天气即来陈之,今岂有应乎?”
种曰:“吴之所以强者,为有子胥。今伍子胥忠谏而死,是天气前见,亡国之证也。愿君悉心尽意,以说国人。”
越王曰:“听孤说国人之辞: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以大国报仇,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。此则寡人之罪也。寡人诚更其术。于是乃葬死问伤,吊有忧,贺有喜,送往迎来,除民所害,然后卑事夫差,往宦士三百人于吴。吴封孤数百里之地,因约吴国父兄昆弟而誓之曰:寡人闻古之贤君,四方之民归之若水。寡人不能为政,将率二三子夫妇以为藩辅。令壮者无娶老妻,老者无娶壮妇。女子十七未嫁,其父母有罪;丈夫二十不娶,其父母有罪。将免者以告于孤,令医守之。生男二,贶之以壶酒、一犬,生女二,赐以壶酒、一豚。生子三人,孤以乳母;生子二人,孤与一养。长子死,三年释吾政,季子死,三月释吾政,必哭泣葬埋之,如吾子也。令孤子、寡妇、疾疹、贫病者纳官,其子欲仕,量其居,好其衣,饱其食而简锐之。凡四方之士来者,必朝而礼之。载饭与羹以游国中,国中僮子戏而遇孤,孤餔而啜之施以爱,问其名。非孤饭不食,非夫人事不衣。七年不收国,民家有三年之畜。男即歌乐,女即会笑。今国之父兄日请于孤曰:“昔夫差辱吾君王于诸侯,长为天下所耻。今越国富饶,君王节俭,请可报耻。”孤辞之曰:昔者我辱也,非二三子之罪也。如寡人者,何敢劳吾国之人,以塞吾之宿仇。父兄又复请曰:“诚四封之内,尽吾君子,子报父仇,臣复君隙,岂敢有不尽力者乎?臣请复战,以除君王之宿仇。”孤悦而许之。”
大夫种曰:“臣观吴王得志于齐晋,谓当遂涉吾地,以兵临境。今疲师休卒,一年而不试,以忘于我,我不可以怠。臣当卜之于天,吴民既疲于军,困于战斗,市无赤米之积,国廪空虚,其民必有移徙之心,寒就蒲赢于东海之滨。夫占,兆人事,又见于卜筮。王若起师以可会之,利犯吴之边鄙,未可往也。吴王虽无伐我之心,亦虽动之以怒?不如诠其间,以知其意。”
越王曰:“孤不欲有征伐之心,国人请战者三年矣,吾不得不从民人之欲。今闻大夫种谏难。”
越父兄又谏曰:“吴可伐,胜则灭其国,不胜则困其兵。吴国有成,王与之盟。功名闻于诸侯。”
王曰:“善。”于是乃大会群臣而令之曰:“有敢谏伐吴者,罪不赦。”
蠡种相谓曰:“吾谏已不合矣,然犹听君王之令。”
越王会军列士,而大诫众而誓之曰:“寡人闻古之贤君,不患其众不足,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。今夫差衣水犀甲者十有三万人,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,而患其众之不足。今寡人将助天威,吾不欲匹夫之小勇也,吾欲士卒进则思赏,退则避刑。”于是越民父勉其子,兄劝其弟,曰:“吴可伐也。”
越王复召范蠡谓曰:“吴已杀子胥,道谀者众。吾国之民,又劝孤伐吴。其可伐乎?”范蠡曰:“未可,须明年之春,然后可耳。”王曰:“何也?”范蠡曰:“臣观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,精兵从王,国中空虚,老弱在后,太子留守。兵始出境未远,闻越掩其空虚,兵还不难也。不如来春。”
其夏六月丙子,勾践复问,范蠡曰:“可伐矣。”乃发习流二千人,俊士四万,君子六千,诸御千人。以乙酉与吴战,丙戌遂虏杀太子,丁亥入吴,焚姑胥台。吴告急于夫差,夫差方会诸侯于黄池,恐天下闻之,即密不令泄。已盟黄池,乃使人请成於越。勾践自度未能灭,乃与吴平。
二十一年七月,越王复悉国中士卒伐吴,会楚使申包胥聘於越。越王乃问包胥曰:“吴可伐耶?”申包胥曰:“臣鄙于策谋,未足以卜。
”越王曰:“吴为不道,残我社稷,夷吾宗庙以为平原,使不得血食。吾欲与之徼天之中惟是舆马、兵革、卒伍既具,无以行之。诚闻于战何以为可?”申包胥曰:“臣愚不能知。”越王固问,包胥乃曰:“夫吴良国也,传贤于诸侯。敢问君王之所战者何?”越王曰:“在孤之侧者,饮酒食肉未尝不分,孤之饮食不致其味,听乐不尽其声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。”越王曰:“越国之中,吾慱爱以子之,忠惠以养之,吾今修宽刑,欲民所欲,去民所恶,称其善,掩其恶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。”王曰:“越国之中,富者吾安之,贫者吾予之,救其不足,损其有余,使贫富不失其利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。”王曰:“邦国南则距楚西则薄晋,北则望齐,春秋奉币、玉、帛、子女以贡献焉,未尝敢绝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哉,无以加斯矣,犹未可战。夫战之道,知为之始,以仁次之,以勇断之。君将不知,即无权变之谋,以别众寡之数;不仁则不得与三军同饥寒之节,齐苦乐之喜;不勇则不能断去就之疑,决可否之议。”于是越王曰:“敬从命矣。”
冬,十月,越王乃请八大夫曰:“昔吴为不道,残我宗庙,夷我社稷以为平原,使不血食。吾欲徼天之中,兵革既具,无所以行之。吾问于申包胥,即已命孤矣,敢告诸大夫如何?”
大夫曳庸曰:“审赏则可战也。审其赏,明其信,无功不及,有功必加,则士卒不怠。”王曰:“圣哉!”
大夫苦成曰:“审罚则可战。审罚则士卒望而畏之,不敢违命。”王曰:“勇哉!”
大夫文种曰:“审物则可战。审物则别是非,是非明察,人莫能惑。”王曰:“辨哉!”
大夫范蠡曰:“审备则可战。审备慎守以待不虞,备设守固,必可应难。”王曰:“慎哉!”
大夫皋如曰:“审声则可战。审于声音,以别清浊。清浊者,谓吾国君名闻于周室,令诸侯不怨于外。”王曰:“得哉!”
大夫扶同曰:“广恩知分则可战。广恩以慱施,知分而不外。”王曰:“神哉!”
大夫计研曰:“候天察地,参应其变则可战。天变地应,人道便利,三者前见则可。”王曰:“明哉!”
于是勾践乃退斋而命国人曰:“吾将有不虞之议,自近及远,无不闻者。”乃复命有司与国人曰:“承命有赏皆造国门之期,有不从命者,吾将有显戮。”勾践恐民不信,使以征不义闻于周室,令诸侯不怨于外。令国中曰:“五日之内则吾良人矣,过五日之外,则非吾之民也,又将加之以诛。”
教令既行,乃入命于夫人。王背屏,夫人向屏而立。王曰:“自今日之后,内政无出,外政无入,各守其职,以尽其信。内中辱者则是子,境外千里辱者则是子也。吾见子于是,以为明诫矣。”王出宫,夫人送王不过屏,王因反阖其门,填之以土。夫人去笄,侧席而坐,安心无容,三月不扫。
王出则复背垣而立,大夫向垣而敬,王乃令大夫曰:“食士不均,地壤不修,使孤有辱于国,是子之罪;临敌不战,军士不死,有辱于诸侯,功隳于天下,是孤之责。自今以往,内政无出,外政无入,吾固诫子。”大夫:“敬受命矣。”王乃出,大夫送出垣,反阖外宫之门,填之以土。大夫侧席而坐,不御五味,不答所劝。
勾践有命于夫人、大夫曰:“国有守御。”
乃坐露坛之上,列鼓而鸣之。军行成阵,即斩有罪者三人以徇于军,令曰:“不从吾令者,如斯矣!”
明日徙军于郊,斩有罪者三人徇之于军,令曰:“不从吾令者,如斯矣!”
王乃令国中不行者,与之诀而告之曰:“尔安土守职,吾方往征讨我宗庙之仇,以谢于二三子。”令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,军士各与父兄昆弟取诀。国人悲哀,皆作离别相去之词,曰:“跞躁摧长恧兮,擢戟驭殳,所离不降兮,以泄我王气苏。三军一飞降兮,所向皆殂。一士判死兮,而当百夫。道祐有德兮,吴卒自屠。雪我王宿耻兮,威振八都。军伍难更兮,势如貔貙。行行各努力兮,於乎,於乎!”于是,观者莫不凄恻。
明日,复徙军于境上,斩有罪者三人徇之于军,曰:“有不从令者,如此!”
后三日,复徙军于槜李,斩有罪者三人以徇于军,曰:“其摇心匿行,不当敌者,如斯矣!”
勾践乃命有司大徇军,曰:“其有父母无昆弟者,来告我。我有大事,子离父母之养,亲老之爱,赴国家之急。子在军寇之中,父母昆弟有在疾病之地,吾视之如吾父母昆弟之疾病也;其有死亡者,吾葬埋殡送之,如吾父母昆弟之有死亡葬埋之矣。”
明日,又徇于军,曰:“士有疾病不能随军从兵者,吾予其医药,给其麋粥,与之同食。”
明日,又徇于军,曰:“筋力不足以胜甲兵,志行不足以听王命者,吾轻其重,和其任。”
明日,旋军于江南,更陈严法,复诛有罪者五人徇曰:“吾爱士也,虽吾子不能过也;及其犯诛,自吾子亦不能脱也。”
恐军士畏法不使,自谓未能得士之死力,道见蛙张腹而怒,将有战争之气,即为之轼。其士卒有问于王曰:“君何为敬蛙虫而为之轼?”勾践曰:“吾思士卒之怒久矣,而未有称吾意者。今蛙虫无知之物,见敌而有怒气,故为之轼。”于是军士闻之,莫不怀心乐死,人致其命。
有司、将军,大徇军中曰:“队各自令其部,部各自令其士:归而不归,处而不处,进而不进,退而不退,左而不左,右而不右,不如令者,斩!”
于是吴悉兵屯于江北,越军于江南。越王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,皆被兕甲又令安广之人,佩石碣之矢,张卢生之弩。躬率君子之军六千人,以为中阵。
明日,将战于江。乃以黄昏令于左军,衔枚溯江而上五里,以须吴兵。复令于右军,衔枚逾江十里,复须吴兵。于夜半,使左军涉江,鸣鼓,中水以待吴发。吴师闻之,中大骇,相谓曰:“今越军分为二师,将以使攻我众。”亦即以夜暗中分其师以围越。越王阴使左右军与吴望战,以大鼓相闻;潜伏其私卒六千人,衔枚不鼓攻吴。吴师大败。越之左右军乃遂伐之,大败之于囿,又败之于郊,又败之于津,如是三战三北,俓至吴,围吴于西城。
吴王大惧,夜遁。越王追奔攻吴,兵入于江阳松陵,欲入胥门,来至六七里,望吴南城,见伍子胥头巨若车轮,目若耀电,须发四张,射于十里。越军大惧,留兵假道。即日夜半,暴风疾雨,雷奔电激,飞石扬砂,疾于弓弩。越军坏败,松陵却退,兵士僵毙,人众分解,莫能救止。范蠡、文种乃稽颡肉袒,拜谢子胥,愿乞假道。子胥乃与种、蠡梦曰:“吾知越之必入吴矣,故求置吾头于南门,以观汝之破吴也。惟欲以穷夫差。定汝入我之国,吾心又不忍,故为风雨以还汝军。然越之伐吴,自是天也,吾安能止哉?越如欲入,更从东门,我当为汝开道,贯城以通汝路。”于是越军明日更从江出,入海阳,于三道之翟水,乃穿东南隅以达,越军遂围吴。
守一年,吴师累败。遂栖吴王于姑胥之山。吴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,请成於越王,曰:“孤臣夫差,敢布腹心:异日得罪于会稽,夫差不敢逆命,得与君王结成以归。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,孤臣惟命是听,意者犹以今日之姑胥,曩日之会稽也。若徼天之中,得赦其大辟,则吴愿长为臣妾。”勾践不忍其言,将许之成。范蠡曰:“会稽之事,天以越赐吴,吴不取;今天以吴赐越,越可逆命乎?且君王早朝晏罢,切齿铭骨,谋之二十余年,岂不缘一朝之事耶?今日得而弃之,其计可乎?天与不取,还受其咎。君何忘会稽之厄乎?”勾践曰:“吾欲听子言,不忍对其使者。”范蠡遂鸣鼓而进兵曰:“王已属政于执事,使者急去,不时得罪。”吴使涕泣而去。勾践怜之,使令入谓吴王曰:“吾置君于甬东,给君夫妇三百余家,以没王世,可乎?”吴王辞曰:“天降祸于吴国,不在前后,正孤之身,失灭宗庙社稷者。吴之土地、民臣,越既有之,孤老矣,不能臣王。”遂伏剑自杀。
勾践已灭吴,乃以兵北渡江淮,与齐、晋诸侯会于徐州,致贡于周。周元王使人赐勾践,已受命号去,还江南,以淮上地与楚,归吴所侵宋地,与鲁泗东方百里。当是之时,越兵横行于江淮之上,诸侯毕贺,号称霸王。
越王还于吴,当归而问于范蠡曰:“何子言之其合于天?”范蠡曰:“此素女之道,一言即合。大王之事,王问为实,金匮之要在于上下。”越王曰:“善哉!吾不称王其可悉乎?”蠡曰:“不可。昔吴之称王,僭天子之号,天变于上,日为阴蚀。今君遂僭号不归,恐天变复见。”
越王不听,还于吴,置酒文台,群臣为乐,乃命乐作伐吴之曲。乐师曰:“臣闻即事作操,功成作乐。君王崇德,诲化有道之国,诛无义之人,复仇还耻,威加诸侯,受霸王之功。功可象于图画,德可刻于金石,声可托于弦管,名可留于竹帛。臣请引琴而鼓之。”遂作“章畅”辞曰:“屯乎!今欲伐吴可未耶?”大夫种、蠡曰:“吴杀忠臣伍子胥,今不伐吴人何须?”
大夫种进祝酒,其辞曰:“皇天祐助,我王受福。良臣集谋,我王之德。宗庙辅政,鬼神承翼。君不忘臣,臣尽其力。上天苍苍,不可掩塞。觞酒二升,万福无极!”于是越王默然无言。
大夫种曰:“我王贤仁,怀道抱德。灭仇破吴,不忘返国。赏无所吝,群邪杜塞。君臣同和,福祐千亿。觞酒二升,万岁难极!”台上群臣大悦而笑,越王面无喜色。
范蠡知勾践爱壤土,不惜群臣之死,以其谋成国定,必复不须功而返国也。故面有忧色而不悦也。
范蠡从吴欲去,恐勾践未返,失人臣之义,乃从入越。行,谓文种曰:“子来去矣!越王必将诛子。”种不然言。蠡复为书遗种曰:“吾闻天有四时,春生冬伐;人有盛衰,泰终必否。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,惟贤人乎!蠡虽不才,明知进退。高鸟已散,良弓将藏;狡兔已尽,良犬就烹。夫越王为人,长颈鸟啄,鹰视狼步。可与共患难,而不可共处乐;可与履危,不可与安。子若不去,将害于子,明矣。”文种不信其言。越王阴谋范蠡,议欲去徼幸。
二十四年九月丁未,范蠡辞于王,曰:“臣闻主忧臣劳,主辱臣死,义一也。今臣事大王,前则无灭未萌之端,后则无救已倾之祸。虽然,臣终欲成君霸国,故不辞一死一生。臣窃自惟乃使于吴王之惭辱。
蠡所以不死者,诚恐谗于太宰嚭,成伍子胥之事,故不敢前死,且须臾而生。夫耻辱之心,不可以大,流汗之愧,不可以忍。幸赖宗庙之神灵,大王之威德,以败为成,斯汤武克夏商而成王业者。定功雪耻,臣所以当席日久。臣请从斯辞矣。”越王恻然泣下沾衣。言曰:“国之士大夫是子,国之人民是子,使孤寄身托号以俟命矣。今子云去,欲将逝矣,是天之弃越而丧孤也,亦无所恃者矣。孤窃有言,公位乎,分国共之,去乎,妻子受戮。”范蠡曰:“臣闻君子俟时,计不数谋,死不被疑,内不自欺。臣既逝矣,妻子何法乎?王其勉之,臣从此辞。”乃乘扁舟,出三江,入五湖,人莫知其所适。
范蠡既去,越王愀然变色,召大夫种曰:“蠡可追乎?”种曰:“不及也。”王曰:“柰何?”种曰:“蠡去时,阴画六,阳画三,日前之神,莫能制者。玄武天空威行,孰敢止者?度天关,涉天梁,后入天一。前翳神光,言之者死,视之者狂。臣愿大王勿复追也。蠡终不还矣。”越王乃收其妻子,封百里之地,有敢侵之者,上天所殃。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,置之坐侧,朝夕论政。
自是之后,计研佯狂,大夫、曳庸、扶同、皋如之徒,日益疏远,不亲于朝。大夫种内忧不朝,人或谗之于王曰:“文种弃宰相之位,而令君王霸于诸侯。今官不加增,位不益封,乃怀怨望之心,愤发于内,色变于外,故不朝耳。”异日种谏曰:“臣所以在朝而晏罢,若身疾作者,但为吴耳。今已灭之,王何忧乎?”越王默然。时鲁哀公患三桓,欲因诸侯以伐之;三桓亦患哀公之怒,以故君臣作难。哀公奔陉,三桓攻哀公,公奔卫,又奔越。鲁国空虚,国人悲之,来迎哀公,与之俱归。勾践忧文种之不图,故不为哀公伐三桓也。
二十五年,丙午平旦,越王召相国大夫种而问之:“吾闻知人易,自知难。其知相国何如人也?”种曰:“哀哉!大王知臣勇也,不知臣仁也;知臣忠也,不知臣信也。臣诚数以损声色,灭淫乐奇说怪论,尽言竭忠,以犯大王,逆心咈耳,必以获罪。臣非敢爱死不言,言而后死,昔子胥于吴矣。夫差之诛也,谓臣曰:“狡兔死,良犬烹,敌国灭,谋臣亡。”范蠡亦有斯言。何大王问犯“玉门”之第八,臣见王志也。”越王默然不应。大夫亦罢。
哺其耳以成人恶。其妻曰:“君贱一国之相,少王禄乎?临食不亨,哺以恶何?妻子在侧,匹夫之能自致,相国尚何望哉!无乃为贪乎?何其志忽忽若斯?”种曰:“悲哉!子不知也。吾王既免于患难,雪耻于吴。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,尽九术之谋,于彼为佞,在君为忠,王不察也,乃曰:“知人易,自知难。”吾答之,又无他语,是凶妖之证也。吾将复入,恐不再还,与子长诀,相求于玄冥之下。”妻曰:“何以知之?”种曰:“吾见王时,正犯玉门之第八也,辰克其日,上贼于下,是为乱,丑必害其良。今日克其辰,上贼下止。吾命须臾之间耳。”
越王复召相国,谓曰:“子有阴谋兵法,倾敌取国九术之策,今用三已破强吴,其六尚在子,所愿幸以余术,为孤前王于地下谋吴之前人。”于是种仰天叹曰:“嗟乎!吾闻大恩不报,大功不还,其谓斯乎?吾悔不随范蠡之谋,乃为越王所戮。吾不食善言,故哺以人恶。”越王遂赐文种属卢之剑,种得剑又叹曰:“南阳之宰而为越王之擒!”自笑曰:“后百世之末,忠臣必以吾为喻矣。”遂伏剑而死。
越王葬种于国之西山,楼船之卒三千余人,造鼎足之羡,或入三峰之下。葬七年,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,与之俱浮于海。故前潮水潘候者,伍子胥也,后重水者,大夫种也。
越王既已诛忠臣,霸于关东,从琅邪,起观台,周七里,以望东海。死士八千人,戈船三百艘。居无几,射求贤士,孔子闻之,从弟子奉先生雅琴礼乐奏於越。越王乃被唐夷之甲,带步光之剑,杖屈卢之矛,出死士,以三百人为阵关下。孔子有顷到,越王曰:“唯,唯,夫子何以教之?”孔子曰:“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,故奏雅琴以献之大王。”越王喟然叹曰:“越性脆而愚,水行山处,以船为车,以楫为马,往若飘然,去则难从,悦兵敢死,越之常也。夫子何说而欲教之?”孔子不答,因辞而去。
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丧,欲徙葬琅邪。三穿元常之墓,墓中生熛风,飞砂石以射人,人莫能入。勾践曰:“吾前君其不徙乎?”遂置而去。
勾践乃使使号令齐、楚、秦、晋皆辅周室,血盟而去。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,勾践乃选吴越将士西渡河以攻秦。军士苦之,会秦怖惧,逆自引咎,越乃还军。军人悦乐,遂作“河梁之诗”。
曰:“渡河梁兮渡河梁,举兵所伐攻秦王。孟冬十月多雪霜,隆寒道路诚难当。阵兵未济秦师降,诸侯怖惧皆恐惶。声传海内威远邦,称霸穆桓齐楚庄,天下安宁寿考长。悲去归兮何无梁。”自越灭吴,中国皆畏之。
二十六年,越王以邾子无道而执以归,立其太子何。冬,鲁哀公以三桓之逼来奔,越王欲为伐三桓,以诸侯大夫不用命,故不果耳。
二十七年冬,勾践寝疾将卒,谓太子兴夷曰:“吾自禹之后,承元常之德,蒙天灵之祐,神祗之福,从穷越之地籍,楚之前锋,以摧吴王之干戈。跨江涉淮,从晋齐之地,功德巍巍。自致于斯,其可不诫乎?夫霸者之后,难以久立,其慎之哉!”遂卒。
兴夷即位一年卒,子翁;翁卒,子不扬;不扬卒,子无强;强卒,子玉;玉卒,子尊;尊卒,子亲。自勾践至于亲,其历八主,皆称霸,积年二百二十四年,亲众皆失,而去琅邪,徙于吴矣。
自黄帝至少康十世,自禹受禅至少康即位六世,为一百四十四年,少康去颛顼即位,四百二十四年。
黄帝→昌意→颛顼→鲧→禹→启→太康→仲庐→相→少康→无余→无壬(去无余十世)→无曎→夫谭→元常→勾践→兴夷→不寿→不扬→无强→鲁穆柳有幽公为名,王侯自称为君→尊→亲,失琅邪,为楚所灭。
勾践至王亲,历八主,格霸二百二十四年。从无余越国始封,至余善返越国空灭,凡一千九百二十二年。